Love, and be lov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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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人骗了。
两个月前的今天我首次意识到这一点,迄今仍未得到合理解答。这个什么都要用钱买的世界里,“偿还”是我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有人就是喜欢被亏欠,我一度觉得他可能只是要享受优越感。很不公平,他有的是资源,而我一无所有。
他有很多“记忆”。我没有。
没有记忆是这样的:你不知道自己从哪来、叫什么、要干什么。不记得自己具体几岁,不记得为什么出现。放你在这儿的人不拿走常识,使你一出生就是个成年人,要马上到自己的岗位里去,可直到有人收下你,你都不知道自己的岗位是什么。
我来的那天,城里下着雨。天空深处有一截细小尖顶,卯足力气辨认,那是一座倒悬的塔。像一把剑,扎在云层深处。
塔应当长在地上,没有东西可以违背重力,我们住在一颗唯物的星球上……
我毛骨悚然地后退,寻思找个安全地方。
没有记忆的感觉很有趣:你有常识,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落实到具体步骤就无法进行了——我完全不知道这个城市里有什么。街上渺无人烟,一座桥横在河上。从仓惶窜逃到累得坐倒只花了十分钟。
人要从“门”里离开,但这里没有任何像出口的东西。
雇主在桥头往东一百米的小巷里找到我。他穿连帽外套、深蓝色牛仔裤和一双尖头中筒靴,打一把黄色的伞。灰色的城市死寂一片,只有他是彩色,从桥那头走过来。
“跟我来,有工作给你。”
别无选择,我跟着他去了近郊的一栋别墅。
工作来了。
在这里,我负责当演员,扮演一个“居民”,工作内容是:十点起床,用餐,散步,自由活动,用餐,自由活动,用餐,洗澡,自由活动,睡觉。
合同签完,他给我一个绿方块,放在太阳穴上,记忆很快溶解渗入。这个记忆块说明,雇主署名是个花俏的“M”,而26个字母的具体顺序是ABCDE……等等。原来记忆里还包含知识。
我原本没有其他字母的记忆,这一刻突然想起什么来。他有个M开头的名字。
“安心工作,该有的都会有。”雇主说。
如果我学会写小说,如此生活一定能成书。有人花钱雇我当演员,就为演一个普通人,这在近代美国都不可能实现。为了挣钱人们打黑拳、做苦力,每个月省吃俭用攒钱买那种记忆方块。不知为何,人们活在倒序中。我用仅有的逻辑推测,出生时我们拥有一切,被人取走,以此要挟我们组成工蜂,为其劳作。人们挣的都是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感觉相当不好,仿佛做什么都是为了赎根本没犯过的罪似的。但又不能反抗这个体系,事实上城里的确没人反抗,因为这座城市里只有我和雇主两个人。打黑拳做苦力的工友都是我想象出来理应存在却不存在的东西。就像天上不该有塔一样,他们也该存在才对。
幸好他们还存在,第二天我出门闲逛,太阳升起,城里热闹非凡。我在一个面包屋前流连忘返,店主热情推销一种草莓蛋糕,发现顾客身无分文后勃然大怒,把我赶出去。街上人头攒动,我四处乱走,不认得路,路人好心帮忙,我也说不出雇主的名字。他不知怎么找过来,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你叫什么?”
“六个字母,你猜猜看?”
我当演员,扮演一个普通人。第一个月过去,雇主支付三十个方块。我理解了世界版图,我们位于马姆斯伯里镇,雇主有一座栽满2200种玫瑰的庄园,城里那座桥下流淌的就是埃文河的河水。我恢复原本该有的阅读书写能力,读懂母语与其他四种语言。第二个月,我重新学会说话,雇主用手捏着我的舌头做测试,他叫梅林,我念了三遍,第三遍才找到发音关键,结果学会说话后先念的三个词都是他的名字。第三第四个月,得到越多,越接近梅林的水平。可他手里还有取之不尽的方块,当我要求他归还那些,梅林露出了得逞的表情。
“你不会喜欢的。”他很幸灾乐祸。
我坚持要求,于是那个月又领悟了酒精、荷尔蒙和性。确实不好,回忆里全是被他按在这里的往事。记忆中,那些地点我从未去过,却知道得非常彻底。当晚我们睡在一张床上,雇主靠在背后,我下意识想到:以前常用这种姿势,面前应该有一张桌子。
但这屋里没有那样的桌子。不追究可能会好一些。
以上是谎言的开始。
秋天该来了,树叶却没有变黄。工作永无止境,生活也好,生命也好,都走不到结尾。梅林另有要事,每每我醒来他总已离开,一个不留神又回来了,无从蹲点。有时坐在院子里等候,他会突然从后面走来。不必问他从事什么工作,直觉告诉我,他不会说实话。第二个月工资日我就知道,自己正和一个骗子生活在一起。无论他交付多少,有一样最基本的东西始终没有给出。
当晚,我们吃了勃艮第红酒牛肉和田园沙拉,开了一瓶甜白。白天我翻箱倒柜费尽所有力气也没能从屋里找到哪怕一张身份证件。梅林把盘子端进厨房,我在门口等着他。
他发现东西被翻得一团糟。
“你要找什么?”梅林问。
“我是谁?”我头一次用问题回答问题,“为什么不说?”
“你是雇员。”
“我的名字怎么写?”
“雇——员。不会拼?”
我气急败坏地揪住他领子,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没有任何记忆可以说明。
“你说谎,你——你……没有说实话。”
“难道你不是我的雇员?”
过去他不这样说话,这会儿似笑非笑,居然有些眼熟。
“你要求的报酬已经超出了工作应得的范畴。名字是如今最珍贵的资源了,在你演出惟妙惟肖的‘人’之前,没有资格获得。”
那些记忆方块只是物归原主而已。我不知要怎么去和他讨价还价,最让人不明白的是,生活在这里的人究竟要成为什么。按照常规这里该用“机械式”一词,但我不莫名想用它。
起初我想,我和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同?后来意识到,问题也许在于:我和他们有什么相同?
书上说一个人表达愤怒可以选择反抗,说来惭愧,这是个新鲜概念。为什么我不能做到这一点?它可是被列在常规情绪里的。
于是趁着一次三小时的夜生活,我把这问题丢给梅林。
他惊讶于我这么晚才发现。“思维定势。想想看:哪些是你自己学会的,哪些是不该学会的?”
我躺在沙发上,用衬衫遮着肚子。他走过来,嘴里咬着一把水果刀。
我胡思乱想:他会不会挖开我的脑子?他也想到了,举着刀在我胸口比划。
“这也是你不会的东西,”梅林说,“不过今天我们不学这个。”
他割破手指把血滴在我胸前。赤裸的胸口上,几个吻痕零星散布,正中央那颗红水滴像一团丝线,纠结着渗透皮肤,朝我心口延伸,搜索到一个东西,抽出来。破皮的刹那可以看清,是个金色记忆块。
梅林示意我张嘴,伸手捏着我的舌头。
“念我的名字。”他说。
我狠狠咬了他的手指。他很高兴,捏碎了那个记忆块。
“你是个特例,出生起就懂得‘服从’,现在取掉了。反抗的滋味不错吧?”
“我是你造的?”我问。
他小心翼翼把我的头发拨到耳后。
“对。”
扔掉“服从”后,我变得不同,怀疑情绪更重了。季节到来,2200种玫瑰花交错开放。我在花园里散步,被虫子蜇了一口,揉着手问梅林:“好演员这时该做什么?”
“该这样。”他对准伤口吮了一下。
我能呼吸,能流血,会笑会哭,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地方演得不像。只有此刻,我们之间仿佛有了某种奇妙共性。
我们都在模仿一种行为,梅林更为娴熟,而我似乎也略有心得。
“你觉得亲密的人之间该这么做?”
他笑笑,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们亲密?”
“睡在一张床上。”我低下头,“不是吗?”
“假如这一切都是表演呢?”
我始终遵循着脑内固有的准则,没考虑过这种可能。那天下午,我一直坐在花园里,考虑他的话。
我扮演一个普通人,生活在马姆斯伯里,会多国语言,写一些学术文章。与他关系亲密,却不知道这段关系到底走往何处。凡事都有起源,却无终结。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梅林。他给我倒了杯酒。
“你只是还没学会。”
“你认为我不会爱别人?”我皱起眉毛,“你可以教我吗?”
“恐怕不能。我也不会。”
谎言堆砌起的生活是彩色的,架在灰色世界之上。学会更多,色彩就越鲜艳。我逐渐再也拿不到方块,梅林用各种理由搪塞,不肯把最后那个交出。一次争吵不可避免,我闭门不出。奇怪的是窗外气候也凝固了,似乎我不出去一切就不会继续。这给出一种启发:也许他安排的工作也是诈骗。我不需要工作,梅林也从没说过实话。
他没有创造谁,我不该为他工作,再说远些——可能有一句话是真的:这一切都是表演。
毫无疑问我还活着,真实的那种,需要进食、睡眠、呼吸。如果拒不吃饭,梅林就会想办法让我睡着。之后发生什么无从掌控,但可以确定一件事,他抗拒着某件事的发生。
可能是死亡。
说不定在这个什么都要用钱买的世界里,“死亡”是唯一免费品。那晚我趁他不注意溜出门找到那把水果刀,放在自己脖子上。刀锋冰凉,我恍惚以为找到了问题所在。忽然灯光亮起,他在客厅门外站着,眼里有些悲哀。
“你尽管这样做,”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金方块,“你的‘死亡’在这里。‘服从’可以被取走,‘死亡’也可以。”
我愤怒地喘息,汗水从额头淌下,感到恐惧。不是惧怕于死亡,而是惧怕于这份无所谓。
真正的“人”都恐惧死亡,我或许真的没法演好这个角色。
“……那不是我的,”我试图否认,“你还……还拿走了什么?我还缺什么?!”
“你大可试试是不是,”梅林把那个方块扔进洗碗池,一瞬间,他像是也少了什么,“如果死成了,就是我骗你。”
我无从判断。他能欺骗一次,就能欺骗无数次。没有一样东西值得相信。
我满可以去死,唯独不愿让骗局成立,犹豫地握着刀,很久很久,还是选择放下手。
刀落在地上,铛啷一声。
梅林从水里捞出那个方块,放回口袋里。
“这个不能给你。”他说。
我流了两滴眼泪,窗外哗然落下雨点。
暴雨毫无征兆地来临,人们在乌云下生活了好几天。从那之后,事情变得古怪起来。我出门散步,希望花开,花便开了;回家看书,翻到雪景,雪忽然落下,在窗外积出一层厚毯。一切似乎因我而变得诡异,为了证明这点,我再次造访面包屋。老板依旧推销那种蛋糕,我问他认不认识我,他破口大骂,举着擀面杖赶人。但当我说出“刚才付过钱”那刻,老板变得非常混乱。
“你……付钱了?”
“付过了,”我迟疑地看着标价牌,“五……五十五便士。”
老板花了好一会儿接受这个谎言,把蛋糕包好递过来。
我提着盒子离开,走过三条街,再没有力气前行,把蛋糕扔进垃圾桶,坐在街角茫然地看着天空。
为梅林工作至今半年多,我始终致力于扮演一个“普通人”,却在刚才失败了。
天黑了,我没有回家。夜幕降临,气温变冷,我站在桥头,望着凝固般的河水。之前经过这里,水还流动,今天走过,河面静止了。也许是因为我的心也静止了。
梅林一路找来,还带了外套。我不需要,他也没有勉强,把那件衣服挂在栏杆上。
我说,是你吗?把我关在这里的人。一切都是假的,那些人和我一样都是你的演员。我改变了“台词”,他们只好顺势演下去。整个世界就是一场电影。
梅林没有马上回答。我伸手去掏他口袋里的方块,被他一把拽住。我们争执起来,期间我用尽全力扑前,失手把他推进河里。凝固的河面突然崩裂,他直直落进去。
河水只有两米深,可他始终在下沉。我惊恐地等待,他却再也没有上来。
我杀了人。
我去警察局自首,自称是个扮演“普通人”的演员,刚杀了雇主毁了一切。警察要求报名字,我答不上来,只好说住所。警方派人过去查看,回来时面露怒色,原来那栋房子里所有花都已凋谢,废弃了起码五十年。
我的自首被认定为恶作剧。
再次被赶上街的滋味很不好,我站在路灯下思考,发觉梅林消失后一切都正常了,我被永远困在他的世界里。然而正常的一切都使人害怕,我一无所有,连唯一亲密的人都已失去。渐渐地,灯光和声音都让我烦躁。
我开始想念梅林,这个莫名其妙的雇主,是他要求我“成为”人,也是因为他我才发觉自己与众不同。没有他,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缺少什么,再也没法演好一个“人”。时间像把锯子,磨着脑子。我忽然不想再计较自己是谁,只想知道是什么让他选中我,我们究竟有怎样的共性。
为了答案,我愿意交出所有方块。
我徒步走回那栋屋子。
灯关着,老旧的屋檐下布满蜘蛛网。我住过的那个窗口被一只大碗橱挡住,木头蛀空了,摇摇欲坠。我试图用语言唤醒院子里的玫瑰,什么也没有发生。
天空之下只剩我一个异类。或许他是对的,我的死亡真的已被取走,无法脱离这里。
炊烟之后是灯火,屋里暖起来。我的影子拖在地上,细长冰冷。冬天明明还没到,雪却落下,覆盖去往城中央的脚印。
我四处闲逛,在石板上睡觉,什么也没吃,像个幽灵。好容易清醒过来,又回到了那座桥上。
由此向东一百米,我遇到他,在这桥梁正中央,我把他推了下去。
意念像一个漩涡,拉着人往里。
就在我爬上桥,预备往下跳的瞬间,一个声音贴着耳廓响起。它说:“罗玛尼。”也许是个名字。
不等我回头,一只手猛然穿过胸口,我麻木地低头,看见一个小小的金方块被拽出去。
梅林就在一步开外的地方,露着如愿以偿的笑容。
——罗玛尼,应该是叫我吧。
轻轻地,他捏碎那个方块。一声闷响从我胸口传来。突然间地动山摇,整座城镇剧烈坍塌,掀起的烟尘直逼云霄。狂风吹散尘土,我们站在一片荒原上。何等奇景,他人和世界全都消失不见,天地之间只剩一座倒悬的塔。
“只有当你真的选择去死,‘死亡’才会出现。”梅林拍着手上的碎屑。
他骗了我太多次,多到不能数清。我不知该说什么,无论刚才碎掉的是谁的世界,我们都只剩彼此了。
梅林口袋里还有一个金方块,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他递过来。
小玩意表面光彩流动,犹如一方饱满的液态黄金。
“捏碎它,我们就自由了。”他劝诱道。
我照办。咔啦,天空和方块一起裂开,裂缝外是璀璨天色。碎片哗然落下,我们像幼鸟一样钻出蛋壳,站到一片绿茵上。
云中的塔碎了,倒在花园般的岛屿上。我环视四周美景,颤声问他:“我捏碎了什么?”
他又骗了我一次。只有极度渴望离开的人才能找到“出口”。我捏碎的是禁锢他的监狱。
困住我的是自己的静止,困住他的是他对不自由的满不在乎。缺憾都不小,把我们拼在一起才勉强算是演好了一个“人”。
苹果树下有块阴凉地,我们坐了一会儿。阳光照着眼睑,我第一次真正感到疲倦,想找个地方蜷起来好好睡一觉。
迷蒙中我含糊不清地说,你大可以撒手不管,为什么要进入那里找我?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要借你的手救我出去啊。他眨眨眼睛。
我猜他可能又说了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