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o the Garden

“那个年代，女人能活着就不错了，和母猪也没什么区别，如果一个君主同意他的妻子亲自哺乳结束后才怀下一胎那女人就会对他感激涕零了……你听见了吗？”那女人猛地拔高嗓音，“这个电影里面不能把她们的衣服做得太高级。”

“可这是你写的剧本。”梅林指着剧本上一处划红线的句子，“‘她穿着上好的斗篷，一颗橄榄绿色的宝石……’”

“现在我要改了，”女人冷漠地说，“你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别用我的剧本。”

梅林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摩根勒菲今天大概睡醒了，收拾房间之余还打扮了一下。她一点都不老，却总穿沉闷的低胸黑色长裙，把嘴唇涂成酱紫或深红色。

与梅林相识那年她还不这样，时过境迁，光是面对面坐着也觉得出气氛早已变味。

“你和薇薇安的事情怎么样？”摩根似笑非笑地问，“她好像疯了。”

梅林竖起一根手指：“这话就不对了。分个手而已，她那样的漂亮女人当然是一切安好。”

“油嘴滑舌。”摩根冷淡地摆摆手，起身端来咖啡壶，“前几天她给我打电话，我俩根本没有话题，我和她之间肯定有一个人疯了。”

温暖的褐色液体注入杯里。梅林客气地说声谢谢，并不打算喝。

这女人永远只买最苦最浓的那种豆子，还不提供糖奶，他怕是无福消受。摩根自己就喝得很投入，短短一会儿已经添了两杯。

梅林很明白为什么童子军从来不上摩根家门口推销饼干。她的屋子总是被黑漆漆低压压的空气围绕，就差一口炖有紫色浓汤的巨型坩埚。要不是长得挺不错，把她拍扁就能直接贴在书上当老巫婆标本。来的路上梅林想过，如果摩根不愿意改剧本，他就算偷偷改掉拍掉她也不会发现。就像她说的，她和薇薇安之间有一个人疯了。薇薇安只是……先不说她，摩根有点精神问题是真的。

“你儿子怎么样了？”梅林问。

上一次谈起这个问题，摩根气得扑过沙发来追他，她发火的样子比薇薇安有过之无不及，比起梅林的学生她和薇薇安才更像亲姐妹。而今天，摩根显然心情不错，单手抚着盘起的发髻，悠然道：“和他朋友出去玩了。”

“精神好多了？”

“我的病早就好了。”摩根不满地说。

厉害啊，连自己生的是个试管女儿都不记得，还敢说病治好了，梅林不禁为莫德雷德捏了一把汗。

他当然不能告诉摩根他觉得她有时像个人格分裂患者。单凭两个女人的基因生不出男孩，这一点摩根肯定也知道。但她绝不会承认，好比今天，摩根是把头发扎起来了，该说还好是梅林来找她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阿尔托莉雅的招牌发型，她上杂志总是这个盘发。

摩根和阿尔托莉雅长得有点像，但气质截然相反。相较于妹妹脱俗英气的形象，摩根阴郁而沉闷，常年窝在家里导致皮肤缺少血色，嘴唇发白要用深色唇膏来掩盖，手指细瘦，除了敲键盘写剧本也干不了什么别的。近几年她连做饭的方法都忘了，莫德雷德时常一边抱怨一边往家里赶，就为给她做顿晚饭。至于那个关系复杂堪忧的妹妹，来得就更少了。三个人谁都不耐烦，却谁也离不开谁。

“按照你的要求把服装改掉。第三场陛下接见的戏你加了五句台词，还要特地转场，我认为不必要，选其中两句就差不多了。”

“节约成本是拍不出好片子的，”摩根严厉地说，“你又不缺钱，你不是拉了赞助？”

吉尔伽美什有的是钱，可他又不和迦尔纳一样喜欢做慈善。

梅林不理她，接着往下说：“这一幕，王者之死，身中数剑，致命伤在腹部，头部也被钝器敲击……然后你又在修改稿里加了一段追捕的剧情，老实告诉我，写这个剧本你代入了谁？”

摩根正在审视自己血红的指甲，“没谁。”

“一稿里他的随从还剩三个，第二稿里他的随从全死了，负伤程度也大大增加。要考虑人力成本。”

“我说了，你不满意就不要用！”摩根不耐烦道，“这是我的故事！我说了算！”

“但愿如此，上映以后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梅林掏出手机给她看一条短信，“选角定了，主角是阿尔托莉雅。”

摩根像被针刺了一下，猛地跳起来，满屋子乱转好像一头焦虑的野牛。

“不可能！！”她尖声吼道，“凭什么！这是我写的剧本！这是我写的！”

“在故事最后你让女二对主演说‘未尽的义务要由死来偿还’，试镜时候我们试了这段，阿尔托莉雅的台词感是最好的，但她演不了女二。”梅林掸掸剧本，“我问你，主角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这关系到我们要找男主还是女主。”虽说镜是都试了。

摩根却完全没听他说话，刚系好的头发又被她自己抓乱了，胡乱散在背后。她坐在窗帘边焦虑地咬指甲，怒瞪地板上一块斑点，眼里说不出的恨意。可很快，她又柔软下来，安静地靠在窗户上。

“……导演有何高见？”

“都行，”梅林自认这句话说得格外真诚，“我认为任何群体都有资格谈爱。”

摩根没有看他，在客厅里绕了几圈，几次拿起手机又放下。她可能想打个电话，大概是给薇薇安、女儿或者妹妹，最终谁也没找，回到沙发边抱着膝盖团成一团。

她没穿鞋，赤裸的脚趾蜷曲着，贴在木地板上。皮肤苍白，口红不小心蹭掉一块，从唇角拉出一条长长的红痕。

“是……女一，”摩根说着，把脸埋在膝盖上，“是女一。”

“不改了？”

“不改了。”

“你知道如果是女一，就是阿尔托莉雅出演，如果是男一我们会考虑库丘林。他的演技也很不错。”影帝和影后，何来技术不好一说。

“……不改了……”沙发旁传来摩根细若蚊声的回答，似乎前面大喊大叫的不是她。

梅林满意地点头，把剧本翻过一遍。

说实话，摩根的故事确实写得很好，只是想法太多变，难以沟通，性格古怪又声名在外，没几个人敢上门和她讨价还价。梅林是业内少数敢要她剧本的人，写一本就拍一本，屡创佳绩，堪称奇闻。

“还有几个错别字我替你改了，”梅林把写满备注的剧本递给她，“其他没什么。你要再看一遍吗？”

摩根却触电一样倒退，紧张地看着那本打印稿：“拿走！”

“啊呀，这么夸张，那你下次最好不要写什么试管婴儿或者女同性恋题材，说不定写完之前就自杀了。”梅林笑道，“写点英式奇幻就很好。”

“我不会再写了，”摩根狠狠咬着指甲，“你也别来了。”

“还有一件事……”

“没有了！走！”摩根突然大叫，“给我出去！”

单论女人发火，梅林见过的阵仗比这大得多，满脸迎着和风细雨的惬意。“下次我来你记得准备糖奶，清咖太难喝了。”摩根把咖啡壶扔过来之前他已经拿起外套快步离开。

但惊喜总在不经意间。刚出大门梅林就看见他的宝贝学生迎面走来。阿尔托莉雅戴着墨镜，穿长风衣。标志性盘发会被认出，她将一头金发扎成了马尾，手里提着一袋星巴克和各色甜食。

“老师，”阿尔托莉雅惊讶地打招呼，“你来……拿剧本？”

“顺道慰问。一会儿我还约了埃尔梅罗二世，先走了。”

惊世奇观，但梅林体贴地没提任何问题。

走出一段，阿尔托莉雅还在原地站着。看见梅林回头，她用口型问他：莫德雷德在吗？

“不在。”孩子不在对她俩都好，梅林笑道，“上去吧。”

“对了，”他又想起什么，指指那袋星巴克，纸袋上用黑色水笔潦草地写着“超大杯拿铁”字样，“她好像只喝清咖。”

阿尔托莉雅的眉毛扬起一个微妙的角度。

“只有我会在片场喝清咖，她们都喜欢重奶重糖。”

伴随影后“该不会买错了吧”的嘀咕，梅林偷笑着拢拢衣领，快步走开。

 

梅林不喜欢小道八卦杂志，以防万一他把车停在一条街外，走过去只要五分钟。然而就在他拉开车门时手机响了，摩根给他发了一条消息，写着：“把第三幕王者之死的打戏全改掉，只留一招致命伤。”

他盯着手机看了很久，由衷地想：女人心，真是海底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