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o the Garden

盲狙了一个高考作文题

所长和医生的故事，非CP向

 

 

十三四岁时，奥尔加玛丽的父亲马利斯比利·阿尼姆斯菲亚收养了一个大她好几岁的男孩，名叫罗玛尼。打从母亲去世，家里十几年没有新动静，父亲忙于工作，时常晚归或是彻夜不归，罗玛尼及时到来，宛如一场大雨，打湿了阿尼姆斯菲亚家死气沉沉的城堡。

马利斯比利留给女儿的时间确太少，一不小心玛丽已经长得这么大，缝隙里溜走的东西怎么也捞不回来。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辅导她成长，一个哥哥也许会是好的替代。可惜玛丽宁可一个人胆战心惊入睡也不愿跟哥哥挤在一个屋子里，不愿摆出一丁点儿示弱姿态，她高傲又爱逞强与父亲如出一辙，马利斯比利对此竟不知情。但不管怎么说玛丽有哥哥了，他们会好好生活在一起。

好景不长，数年后马利斯比利突然去世。继罗玛尼到来后最大的事件，那一天来临时，玛丽还在念高中。像是被锤子砸过一样，她完全想不起细节，只是隐约记得哥哥操办了所有的事。也是在那一天，她首次觉得自己的哥哥有些不同寻常。人们将父亲的棺木沉入坟地时，罗玛尼面色平静，似乎这对他而言是稀松平常的事。玛丽蹲在一块窄小的石碑边蜷进自己，尽力保持平静以免被自己可怖的想象打败。

念头一旦出现就没法消失，奥尔加玛丽甚至想，他有那么明显的问题而过去那么多年人们都没发现，为什么？

警方来过几次。所有细节都指向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马利斯比利用过量安眠药结束自己叱咤科研的一生。报告写得详细又整齐，证据齐全，玛丽几乎都要相信了。可还是差一点儿，她坚信父亲不会自杀。

一定有原因，有意料不到的事情……一定是，与她哥哥有关的事情。

 

按照遗嘱，罗玛尼和奥尔加玛丽都有权继承阿尼姆斯菲亚的财产。但玛丽还未成年，罗玛尼代为保管她的份。对此，玛丽没有过问。她知道罗玛尼会接下一切打点好，她还在念书，无法与之抗衡。为了安慰她，罗玛尼特地买了一张雕花的新床给玛丽，试图让不时头疼的她感受好些，但那让玛丽更奇怪了：她都没有说过自己有这个毛病，罗玛尼怎么能够得知？

他偶尔会像这样做些别人无法读懂的举动。看似漫不经心，却带着无穷的诡异。正如玛丽一直想问他：你和父亲是在哪儿见的面？他死了而你一颗眼泪都没掉，哪有一点父子的样子？你怎么能说服我神经兮兮的父亲收养你？

罗玛尼今年几岁，来自哪里？都像迷雾中的森林，无从窥视。一些人告诉玛丽，他或许只是个冠以养子头衔的小白脸，对此她没有嗤笑以外的感想。可在一个下午她看到罗玛尼整理马利斯比利的书房，剧烈的不悦像柏油一样淋满她全身——马利斯比利的藏书全都挪到地毯上，打印资料大部分被清掉，幸存的都是些笔记本，罗玛尼正在依次给本子做记号。

“为什么你要动父亲的东西？！”奥尔加玛丽听见一个声音愤怒地吼叫，是她自己，使劲摔下手里提着的物件，“谁允许你进这间屋子！”

在心里，一个声音告诉她：罗玛尼当然有资格做这些，他是你哥哥，父亲的遗产现在就在他手上。他什么也不会给你，还要把你从这个家赶出去，说不定就是为了遗产他才想办法做掉你父亲……谁知道？

玛丽不记得自己发了多久脾气，罗玛尼起身站着，黄昏从他身后的落地窗透进来，给他镀了一层温暖的边。但他又是那样难以靠近，玛丽只能想到悲伤和愤怒，所有解释安抚她一句都没听进去，摔门离开，把罗玛尼和一屋子怒气隔绝在厚重门板后。

 

搬去宾馆是个不错的选择，玛丽有一段时间没回家。

为什么是你继承父亲？为什么他不能找更好的？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想起自己说过这些话。不妥当但也发自真心，她确实觉得纳闷。玛丽花了不少时间做心理准备，好容易整理好心情上门去和兄长谈谈，等来的却是雷夫的一个告知：罗玛尼辞职了。

马利斯比利的办公室搬空了，东西全在家里。罗玛尼只是笑笑，告诉玛丽自己打算回家写书投稿。他想改做作家，书房里堆满了父亲留下的书本和笔记，可从小到大玛丽从来没看过他写的东西，只知道他似乎喜欢科幻小说。至于罗玛尼要写什么，她不知道，也没兴趣了解。

那时玛丽还在念书，手里有些闲钱，足够她去酒店式公寓开个房间按月计。罗玛尼每个月都给独居的妹妹账户上汇钱。阿尼姆斯菲亚总资产几多玛丽不敢确定，但养活一个她绰绰有余。她用那笔钱买东西，住酒店，交学费，旅行。这是马利斯比利留给她的东西，没人比她更有资格使用。不如说，罗玛尼来之前他们也这么生活。

奥尔加玛丽一天天长大，不再扎那种可笑的麻花辫。可她的心没有跟着膨胀，过去成了困住她的牢笼，一切都在变得糟糕。一次噩梦之后玛丽终于意识到，她是如此坚信罗玛尼害死了父亲，认为哥哥到来后阿尼姆斯菲亚一天不如一天，仅凭猜测就能对兄长猜忌至此，她感到窒息，这份罪恶感简直像是宣告着他也将和父亲一样离她而去，那恰恰是玛丽最深的恐惧。

她畏惧自己的哥哥，却也同样畏惧失去他。

父亲的老助手雷夫·莱诺尔成了玛丽唯一可以交流的人。她向他打听父亲，雷夫钜细靡遗地汇报，对玛丽照顾有加，时常接送看望她。他开一辆英国产老爷车，和马利斯比利喜欢的款很神似。分明是不同的车，玛丽却觉得亲切无比。如果没有雷夫，她时常这样告诫自己，如果没有雷夫，我或许也已经死了。

罗玛尼不是第一个知道玛丽和雷夫走得近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他打来一通让玛丽怒不可遏的电话，正如她所想，一切都在往糟糕的方向走：他希望玛丽可以独立。早在此之前玛丽就因为恐惧和压力厌食，吃不下东西，整夜整夜失眠或做噩梦，面色憔悴，这些罗玛尼理应知道，却轻轻带过，只说：玛丽，请你学着一个人生活。

他已经杀了父亲，虽然不知道是用什么办法，但下一个一定是我。我是他拿走一切的最后阻挠，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活着，遗产也许就不能完整地到他手里。

罗玛尼拦下这一切是想做什么？把她拦在外面？让她不痛快？玛丽意识到，现在问这些无异于打草惊蛇，过去没有了解的事现在也不会被打听到。

她需要等待。

 

这座城市一贯如此，无论谁死去，下起雨来都一视同仁的瓢泼。

浓雾弥漫的雨天，罗玛尼开着车离开家里，后备箱放了不少拎袋，多半是去采购。

玛丽紧随其后回到家中，蹑手蹑脚地钻进书房。屋里全是罗玛尼的东西，书桌上摞着黑压压的书，玛丽随便挑几本看了，许多是神秘学相关，还有相当的符号学。她查看那些文献，阅读哥哥写的书。实在很莫名其妙，她不明白他写那些是要做什么，像是日记又有远胜日记的神秘，里头还有一些已发生的事，诸如玛丽出生、罗玛尼到来等，一百页不到的地方马利斯比利就死了，后面还提到了玛丽。黑色的钢笔字，是罗玛尼的笔迹，审判一般写下“奥尔加玛丽失去父亲”“奥尔加玛丽罹患偏头痛”“奥尔加玛丽去世”等字句。

其中，“奥尔加玛丽去世”的部分被画了一个鲜红的X。玛丽翻到这一页，如同被蝎子蛰到手指，猛地甩掉笔记本。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哆嗦得像只淋雨的流浪猫，用颤抖的双手把物品归位，悄声逃出家门。这一次来和去，玛丽有了全然不同的体验，似乎她不是回家而是刚从一次巨大谋杀下逃亡——她奥尔加玛丽受着如此惊人的威胁，连名字都被画了X，竭尽全力才勉强逃过一劫。回到住处她在热水里泡了一个多小时，手脚仍觉冰冷。

罗玛尼·阿尼姆斯菲亚到底是怎样的人？玛丽从未真的明白。胆小、懦弱，害怕麻烦，高高瘦瘦像根电线杆似的，这男人绝不可能靠双手杀死父亲。但他又似乎有着极聪明的一面，那是玛丽还小时留下的印象，每当玛丽举着作业本索要答案，罗玛尼总是无所不知，教她比课本深奥得多的东西。等她长大，他却变笨了，什么都一问三不知。

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如今看来，罗玛尼可能是从那时开始布置……

玛丽不敢细想，收拾东西连夜搬了出去。这个老实又傻气的男人究竟有怎样的一面，她一点不想知道，也没有资本去了解。

时机未到，她会为父亲复仇，但不是现在，至少现在，她要先活下来。

玛丽坐在浴缸里，抱紧自己。水温很热，她却依然感到寒冷，虚浮的暖意引领她走向抛诸脑后的回忆之中——父亲马利斯比利的葬礼相当热闹，宾客比肩接踵。罗玛尼坐在一旁，面无表情。过去他也是这样，平淡甚至是冷漠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学会做和玛丽一样的表情？

父亲死时他为什么没有流眼泪？

哪怕一点点也好，他不知道什么叫难过吗？寄人篱下却不感恩，追思都做不到，难道他学得会伪装，却学不会为自己羞耻？

 

那天之后，玛丽彻底搬出去，没有继承她父亲的学科，改为选了法律系。她和她哥哥相安无事了一阵，住在学校，尽可能地拉开距离。

玛丽想得越多，回忆得越细致，就越不知道要怎么对付罗玛尼。他让她不自在，但也确实是她最后的亲人。

有一个要杀我的哥哥，多悲哀。父亲，你要是知道，一定也会非常遗憾。无论他是你的谁，都辜负了你。

 

这种冷战一直持续到圣诞节前后，檞寄生和彩带一同挂上街头。冬天来得匆忙得有如父亲的死。直到平安夜玛丽都忙于功课，很晚才想起这么一回事。

她离家很久了，忽然有种冲动想约罗玛尼共进晚餐。可她又惧怕于未知的恐惧，犹豫不决，无论如何下不了决心。等终于鼓起勇气发短信，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毫无疑问，奥尔加玛丽继承了父亲的神经质。快递上门为她送花，恰逢她发出第一个给罗玛尼的短信。

是雷夫送来的花，黄色郁金香花束，优雅不失年轻。花束丝带上绑了一个小礼盒，里头有枚宝石胸针。带美丽纹路的琥珀，雷夫总是像最好的父亲一样知道怎么让玛丽高兴。

相较起来罗玛尼根本毫无人性，玛丽一直等到半夜也没有得到任何回馈，打电话才知道他关机了。

或许罗玛尼根本不记得她这号人了，他把她当做一个——无关轻重的东西！玛丽咬着嘴唇，恼火至极地掐断电话。

家庭聚餐化为泡影，玛丽转而将圣诞节献给唯一要好的朋友。这个平凡女孩也许太不起眼了，算不上多好的朋友，却是少数能和玛丽说说话的人。她畸形的生活里根本没有一个交心人，也许这场饭局可以改变一些细节，让她们更熟一点。

午餐选在玛丽最喜欢的法国餐厅。带着抛却一切烦恼的信念她优雅入座，头盘很快送上，叉子刚刚拿起，电话突然叮铃铃响个不停。

是罗玛尼打来的。

玛丽直接挂断了电话，用假笑堵住朋友发问的嘴。当第三个电话打入，她选择静音，把手机丢进包里再没看过一眼。

直到吃完饭外出散步她都没有翻开过手机。惺惺作态的邀请是玛丽最不屑的东西，她完全相信罗玛尼根本不把她当成绊脚石以外的任何东西。出餐厅时她这样想，散步甚至购物时也如此。作为补偿，她更努力地喝啤酒，挤在人群里欣赏大减价期间满如沙丁鱼罐头的商店，尝试任何想吃的冰淇淋口味。

巧克力脆片甜筒和焰火一同来到面前，圣诞热浪把玛丽手里的冰淇淋都烤化了，为此不得不去洗手间清洗。洗完手补完妆，她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特地正了正胸针。

和玛丽眼睛一样颜色的宝石，只有雷夫会选。她不需要对罗玛尼有任何面子上的留情。

他没有帮到我任何事情——直到冲击发生前一秒，玛丽还在想这件事。她是那样固执又傲气，没打算为哥哥留任何余地，可同样地，没有恶劣到足够主动斩断什么。归根结底她还不成熟，时常感到害怕，恐惧于自己想象出来的恐惧。她总是想，如果连哥哥也放弃她，才是真的无路可走——

就像这样，被卷入疯狂的气浪中。

毫无预兆，周遭突然掀起爆炸的巨浪。她就在那儿，一瞬间什么都没反应过来，陷入昏迷。

 

打从父亲去世开始，生活就成了恶劣的梦。玛丽看似顽固的外表之下有着惊人的懦弱和恐惧。她害怕死亡，害怕被遗弃，害怕所有不妙的想象以至连入睡都变得困难。

许多次她都梦见罗玛尼和她同坐一艘木筏，沉默中他们漂流，罗玛尼像一尊凝结在日光下的雕塑，安静、温柔却使她恐惧。他永远笑着，在玛丽看来无异于温柔的预警，好像他是一个冰冷无情的掠夺者，随时可能从这世界拿走玛丽珍视的一切。可他又有不可告人的悲伤，眼珠像是绿橄榄石一般，裹着柔软的湿气，清晨的湖面也常有这种湿气，朦胧又疏远，轻易就把人推得极远。

玛丽，我希望你能独立……

她听见他说。这一次，还有后面的一句。

你要躲得远远的，好好地活着。

 

醒来时，警方已经赶到，把伤员送往医院。

玛丽失去意识几次，都又醒来，对着轰鸣的天花板眼冒金星。很快，手机也被找回来。玛丽跌倒时把它落在现场不远处，里面有几十通未接来电和一大堆短信，全都是罗玛尼发的，命令她不要出门。

玛丽砸到额角，腿上受了轻伤，有一点脑震荡，又惊又怕。她缩在病床一角，抱着手机冷汗直下，想起了“马利斯比利死亡”的字样和罗玛尼笔下那些小说。

罗玛尼一定是故意为之，知道她逆反，便利用她的逆反心理，叫她不要往那儿去，如此她才一定会去……他从没忘记过她，没忘记她还还活着。玛丽甚至有种感觉，只要她活着一天，事情就不会结束。

可当她终于逮到机会询问警察，得知爆炸案的嫌疑人已经抓到了。犯人承认是受雷夫·莱诺尔指使，现场死伤人数近五十，玛丽的运气非常好，没有受任何重伤。

她忽然愣住了。

天旋地转，她什么也想不明白。

玛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度过那几天的，隐约记得险些和警方吵起来。当她终于好转到可以出院，立刻回旅馆取了先前买的匕首，驱车直奔家中。

刻有阿尼姆斯菲亚徽章的厚重大门吱呀旋开。罗玛尼不在，屋里静悄悄的。他没带手机，那东西躺在桌上，玛丽瞎猜密码，居然猜中了——答案是马利斯比利的落葬日。

里面全是拨出记录和短信，她哥哥不知所踪。

与上一次潜入时不同，罗玛尼的笔记散落一地。玛丽捡起一本，日期正是爆炸那天，次页写着：奥尔加玛丽·阿尼姆斯菲亚死亡。

这一段也被红笔划去。

出生至今玛丽从未如此毛骨悚然，往后翻，全是空白。但当她翻到最后，发现最后一页写着：罗玛尼·阿尼姆斯菲亚死亡。

她又翻了其他的笔记本，每本都用过一部分。前面的有些全都被划去，有些没有。本子和本子之间有重复内容，也有完全不同的内容。唯一共同的是每本本子最后无一例外写着：罗玛尼·阿尼姆斯菲亚死亡。

玛丽瞠目结舌，抱着笔记本坐了很久。寒风像恶魔的爪子推着门板摇摇摆摆，吹起她来不及梳理齐整的头发。

书桌上摆着一张合影，照片中的马利斯比利和雷夫勾肩搭背，笑容鲜明，犹如讽刺她的想当然。罗玛尼站在一旁，小心翼翼搭着玛丽的肩，笑得很是拘谨。

玛丽感到天旋地转，老毛病又犯了，死活站不起来，手脚并用爬到门口，刚扶着墙便疯狂干呕。整条食道酸涩无比，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好好吃饭，又或者这儿的空气确实叫她恶心，随即，她莫名其妙大哭起来，整整半个小时没有停歇。

父亲的死像在这一刻重演了，玛丽觉得眼眶中倾斜的不是眼泪而是被匕首扎出的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等她有力气走出去的时候，警车刚好开过小区，往雷夫家方向驶去。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种非此即彼的感觉消失了——玛丽应该安全了。

至于罗玛尼，不知为何玛丽就是知道，他可能已经不在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