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o the Gard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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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

近三年来最冷的早晨，不得不出门的罗玛尼穿上了高领毛衣和厚呢大衣。他戴惯常的飞行员式墨镜，花五十分钟来到市中心，独自吃完一客浇满糖浆和巧克力奶油的煎饼。老板（M开头的名字，他记得）认出这位常客，免费赠送一杯热巧克力给他。甜到钻心的滋味让罗玛尼生出面对一切艰难险阻的勇气。他用现金结账，临走偷偷往募捐箱里多塞五美元，双手插兜去往不远处一栋高楼。无论哪里有什么他都要勇敢地前进。

那副墨镜与罗玛尼不搭，叫人怀疑他的来历，幸亏户主记得打电话关照保安。核对身份期间罗玛尼只顾低头，他畏惧直视任何人的眼睛超过五秒，就像他是美杜莎而他们是些倒霉的希腊人，结果必不会好。懦弱和回避使旁人的臆测成为名正言顺，罗玛尼垂下眼，心却在吼叫。他永不能把这故事说出口，为着你们的幸福他得装聋作哑，沉默寡言以免任何不吉的征兆刺入眼底。世上若有一万万个人，罗玛尼要保守的秘密便有一万万个，他的苦闷、疲惫和不堪重负全成了窨井下的淤泥。

如果可以，我会改变一切，逃到空无人烟的平原上——罗玛尼独自一人时常能听到这种劝诱。今天，德拉诺大道9号，27楼，03号门，目的地近在咫尺。当他把手放到门把上，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找一个方法，丢掉脑子里所有与你无关的秘密。”我会，罗玛尼再一次把这句话写在手心吞落肚里，跟着开门。

沙发上的男人起身与罗玛尼握手，笑道：“今天真冷。”罗玛尼看见他，刹那间已意识到：什么都完了。

 

“意识到”是个漫长又痛苦的过程。罗玛尼立刻知道了那个男人的名字——此即他的原罪亦或天赋——梅林·安布罗修斯，罗玛尼未来十几年的纠纷对象。

罗玛尼看见自己在一场短暂心理治疗中察觉梅林的诸多优缺点，那是个聪明到坐不住的人，很快挪到罗玛尼身边的沙发上。身为咨询师梅林自身有着难以概述的缺陷，可他做得好这份工作，因为与罗玛尼一样，他也有惊人的天赋/原罪。梅林为罗玛尼讲解他的梦境疗法，以一场示范挖走罗玛尼心底秘密，他们共享罗玛尼曾见过的一切人生，喜或悲的已到来或尚未到来的他人的一生都在罗玛尼记忆里。他们之间有了一个共通的惊天秘密：罗玛尼，一个受祝福诞生的孩子，二十五岁生日当天得到“礼物”，自那以后身体再也没有成长。

有了秘密，他们彼此走近，是种必然。梅林用十天就把罗玛尼睡到手，为之开启一条陷阱密布的玫瑰色的路。他们在颠三倒四的人生岔口遇着，丝毫没有相逢之喜。终点总在那里，每一步都向结局靠拢。罗玛尼看到梅林治好他的眼睛，凝固的时间开始流动，他慢慢生长，与梅林炮友一样往来六年，说不出这是偿还还是义务。他们各自有过别的恋情，可那与这都无一善终。梅林像头吞噬人心的野兽，手机通讯录里名字添了又删，拿世界当猎场，不知餍足地追捕下一个。他们分开。四年后罗玛尼又见到梅林，一点没老，像个道林格雷，罗玛尼自己却成为剪断的柳条，一点点枯败。没有了“礼物”，罗玛尼不再恐惧与人直视，望着梅林的眼睛，看见那里面的劝诱，像一个声音，警醒道：“你食言，没有了重担你也没有离开人群，仍旧依附在他们中！”而梅林握着他的手，倾诉一种肉眼可见的虚伪想念。罗玛尼确信梅林不会在任何地方停留，却仍违心地允许其留下。至此，梅林是根坏死的时针，罗玛尼则成了无法停歇的分针。他们生活在轴的两面直至罗玛尼死亡。

早在二十五岁得到“礼物”的那天，罗玛尼就认定自己不会有好下场。他照镜子，看见自己的未来是死于一场空难。可那天真正到来，他依然无法回避。罗玛尼看见自己的葬礼，没有妻儿，母亲过世，父亲不知去向，来访者少得可怜。梅林打着伞站在墓地旁，除他以外尽是朋友同事，没有一个像他那样悠闲到事不关己，也没有一个人比他停留更久。梅林在墓碑边坐了整整一晚上。

天亮，梅林起身离开，黑色的背影如同一支箭，贯穿罗玛尼混乱又短暂的一生。出生后第七年罗玛尼跟着家人辗转到纽约，二十五岁得到“礼物”，二十九岁最后一周认识梅林，三十五岁第一次与他告别，三十九岁重逢，四十岁第二次告别。罗玛尼的一生如光如电穿行在梅林毫无变化的皮相下。整个后半生，十一年，罗玛尼看见它们闪电般飞窜，疯狂地扭成一串光带，联向那场致命爆炸。

十一年后罗玛尼会迎接它，灰飞烟灭。那光停滞一瞬，飞快地由死向生倒流，他未来的十一年、纠缠不清的情感；他遇见一个人、站在门口按下门把手看见那个人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他握着他的手说“今天真冷”。

 

“今天真冷。”梅林笑道。

“是的，真冷。”罗玛尼下意识应道。

梅林惊讶于罗玛尼脸上无法掩饰的悲痛。他们才刚认识，一切还未开始，可罗玛尼眼眶发红，悲伤得犹如死过一次。

“听说你有些小烦恼，我的梦境疗法会有效。”梅林邀请罗玛尼坐到沙发上，“准备好了吗？”

“也许。好的……准备好了。”罗玛尼深吸一口气，预备好落入到漫长的半生里。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梅林会让他看一个梦，趁机拿走他心里最大的秘密，他们会成为共犯，开启一切。

然而梅林切入了另一个话题。

“我知道你有一份‘礼物’……看见别人的未来。你看到我的未来了，瞧这表情……是与你有关的事，对吗？”

“……对。”

“是怎样的？”

“不知道，”罗玛尼焦虑地把手插进头发里，“说不出好坏。”

“你讨厌吗？”

“我不知……”分明很糟糕，“我……”迟疑了一会儿，“也许不讨厌。”

梅林摆摆手，起身绕到罗玛尼背后，捂住他的眼睛。

“你不讨厌，那很好，一切可以开始。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却不知道我和你一样担忧于见到同类。注意到了吗？我是你‘看见’的最后一个。在你眼里我们像磁铁的两极一样缠绕，故事一点都不好，但你没有厌恶。你是个懦弱却温柔的人，还有些勇敢。罗玛尼·阿基曼，我正式邀请你过来，共同迎接一场真实的未来。”

 

罗玛尼没有时间问任何问题，猛然转醒，脸上还挂着对未来十一年的忐忑。他躺在床上，发觉自己记得一个地址：27楼，03号门。这是近三年来最冷的早晨，假如要出门，他得穿高领毛衣和厚呢大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