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o the Garden

参考了龙与地下城和迷宫饭的设定

“胡萝卜少了21克。”

“哈？”

 

“你昨天晚上把胡萝卜放在过道里了吧？”穿兜帽外套的法师指着墙角，“那个红色的袋子，你说不要拿进卧室。”

“这里根本没有卧室好吧，我们睡在草垛上！！”药剂师愤怒地扒开红色袋子，“你是兔子？本来就白茫茫一片，还随身带一堆萝卜，我们这样下不到第四层啊。”

法师哈哈笑了两声，坐在草垛上，卷起裤腿。“罗玛尼，没有胡萝卜才不行，你是新人吧？在迷宫里要听专家的话。走，今天去开那个圆盘画像。”

圆盘画像是迷宫三楼尽头宫殿里的一个装置，通往四楼的楼梯用磨盘和绳索连接在画像下方，解开画像出的圆盘难题才能向下行进，除此以外别无捷径。罗玛尼·阿基曼的前队友尝试借助登山绳沿着外墙攀爬到四层，半路被一只猛禽叼了去，四天后，人们在沼泽地附近找到他的尸体，只剩一副骨架，不知还能不能恢复。总之罗玛尼把他送回了地面。

若非此事，他的风评不会一落千丈到在小酒馆跟梅林搭伙。酒保是个长舌妇，人人都知道了有个粉橘色头发的药剂师在三层团灭十多次。近来复活费涨势吓人，下去一次的报酬越来越不能满足探险者，除了那个白袍法师，没人愿意跟他组队。

罗玛尼不是看起来那么老实，完全懂得人不可貌相的道理。梅林这种人，越是好言好语越要小心他对你有所图谋。否则穿500金币一件的斗篷的人，哪会下到迷宫来谋生？富人朋友要的，往往是更危险、更麻烦的东西。

富人朋友正在对袋子里的胡萝卜挑挑拣拣。“这袋没用了，没有灵魂，扔掉吧。”梅林说。

“你很浪费，拿去榨汁也好啊，”罗玛尼嘀咕，“这种时候你又不心疼了。”胡萝卜在这附近很不便宜，三个银币买六个苹果，四个苹果等于一根胡萝卜，梅林扔掉了至少三十个银币。

“跑一趟就能挣回来，昨天你不是捡了好多古代钱币？”梅林把那些萝卜捆好扔在一旁，“今天再去一回。”

“你是个法师，要有一点法师的样子……可别把自己当成盗贼了，”罗玛尼叹了口气，“唉，我牙疼，好想喝胡萝卜汁。”

今天的午饭也在草垛上吃。迷宫第三层由岩层构成，两人查看过，这片大型草垛是附近最安全的地区。

梅林用煎锅做了两盘蛇肉蛋包饭，罗玛尼又想吐了，去年之前他还对这玩意儿过敏，但没有更好的选择。作为安慰，梅林把第二层摘来的最后几个树莓放在他的蛋包饭上。

“我被蛇咬过，摘毒牙的时候，你知道吧，麻麻的……从手指头……”罗玛尼脸色不太好看，“所以……明天吃点别的？”

“这里只有蛇，”梅林笑嘻嘻地说，似乎从罗玛尼的痛苦里得到了一些欣慰，“有什么关系？我在下头吃过五十几顿烤猪皮。”

“几层？”

“六层。”

“你还下过六层？六层有什么？”

“利齿野猪，它们整个部族住在西边的野地，跟一般野猪没什么区别，就是块头大。还有奇美拉，奇美拉好吃得多，但六层只有一只，我没舍得。”

罗玛尼的汗毛起立了一小会儿。他在集市看过奇美拉的标本，只有一个老鹰脑袋，标价4000金币。奇美拉另外两颗头分别是狮子和蛇，至今还没见过卖整只的，而梅林说他“没舍得”。

“用你那把杖子？”

“是啊，我还有什么呢，也就一颗勇敢的心和操劳的老腰而已。”

梅林呵呵笑着，把蛋包饭戳破。蛇蛋黄流出来，奇异地不会干涸。吸蛋黄时，罗玛尼从他嘴里看见两颗尖牙和一根疑似分叉的舌头，本想再看第二眼，但它们与梅林其他不可考的发言一样，飞快随三层的烈风消散了。

 

经罗玛尼一再要求，那袋没有灵魂的胡萝卜被藏到草垛里（他不同意扔）梅林花了60个银币，另外买来几根新萝卜随身携带。

有时罗玛尼实在无法理解梅林的观念，这个法师穿500金币一件的斗篷去小酒馆搭讪老板娘，人人都以为他很有钱，他却买了一整套穷酸装备下迷宫，同样是兜帽白斗篷和中筒靴，只要5银币。罗玛尼问过他，据说是不想被人认出来。

相比起来罗玛尼随和得多，30铜板一件的外套穿了好久。他们约定，征服完四楼回到地上，梅林会给罗玛尼一笔足够更换装备的钱。

他们正走在去往宫殿的路上。罗玛尼摸了摸钱袋，里面有昨天从宫殿里顺来的几十个银币，年代久远，已经不在市面上流通了。

“我也不是没钱，只是不够买衣服……”他絮絮叨叨地说，“药草涨价，我要备材料。”

四周渐渐转黑。幸亏昨天来踩过点，罗玛尼知道他们位于一座六匹马宽、从岩层底部一直通入宫殿的楼梯上。他心算着步数，知道还有一段才会抵达内部。

梅林举着油灯走在前面，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

“最贵的那些不用买，我们用不到。你也不需要释放复活药剂。”

“那你死了怎么办？”罗玛尼眉毛一跳，“救援队不到三层以下的地方。”

“怎么会呢？我不会死在这里。”梅林轻松地说。

“那我得自保啊。万一我死了，你还能给我灌一瓶，我带了两瓶。”

梅林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些复杂，很快又恢复成无忧无虑的模样，“你也不会死在这里。”

罗玛尼完全搞不懂他的自信由何而来。他自己的评级是二级，冒险者协会给他一个画着橡子的徽章，代表过去一年里曾进入迷宫五次以上，是一名勇敢的从业者。梅林则不然，连个基础的注册徽章都拿不出来，通俗点说，就是黑户。罗玛尼有时担心他是头一回下迷宫打坏了脑袋，才落得这个状况。但这也无法解释他的钱从何而来，那件白斗篷价值500金币以上可不是罗玛尼臆想出来的。

他们的武器也不同。罗玛尼的职业决定了他那条腰带要被轻拿轻放，上头布满熔岩试管和冰雪试管。而梅林，只有一把绑着七七八八彩带的老木杖，底部藏了一柄剑。罗玛尼还算喜欢那根杖子，机关装置都值点小钱，万一梅林骗他，他也算有东西可卖。

现在是午后两点，光线最耀眼的时刻，他们像是走在地狱中，仍未到头。但罗玛尼感觉到热风逐渐流淌，油脂燃烧的气味迎面飘来。那种香料让他相信，他们马上就要抵达圆盘画像。他隐约听见马蹄声，附近没有一个活人，马蹄却从左侧、右侧……头顶、脚底，几乎是从每一个地方通过。

“听见了吗？和昨天一样。”罗玛尼问。

油灯只能照亮一小段距离，光影在梅林的脸颊与黑暗之间摇晃。他眼中倒映的火光也有如一根点燃的蜡烛。

“嘘。是遗迹，宫殿里曾经有一场大战。”

罗玛尼感到惊讶。迷宫是无法地带，不存在国家这种机构。若说有宫殿，也应是宗教或者探险者建立的，不应服务于某个王朝……不过他无暇细想，弥漫的黑暗中原本只有一点火光，来自梅林手中的油灯，此刻尽数散去，露出掩藏其后的宽阔长廊。一百多具铠甲站在长廊两头，高举手中武器，大多是剑，也有一些弓箭。刀锋交错，织出一条银色的路，尊敬地捍卫尽头那副画像的威严。

与上回来时一样。罗玛尼眯起眼睛，看着走廊尽头那副巨大的画像。

他不敢断言这是否正常。画像上的贵妇黑纱覆面，乡镇上的妇人若是打扮成这样，只会是参加葬礼。她没道理把这个姿态画下来才是。

“她坐在一张桌子上……”罗玛尼仔细辨认，“你能看清楚吗？那上面有字。”

梅林遥望着画像，答道：“潘德拉贡。我见过。”

一瞬间，罗玛尼不确定他见过什么。他只是见过，并习以为常。

“人人都想到四层去，但四层究竟藏着什么，没人知道。”罗玛尼喃喃道，“你去过六层，一定知道四层的秘密……是财宝吗？”

梅林没有接话，沉默地走过那片骑士之剑构成的长廊。罗玛尼吓了一跳，紧随他来到画像前。

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幅画像活着。贵妇的脸藏在面纱后头，紧盯着他们一举一动。

梅林仰头看了一会儿，问罗玛尼：“她漂亮吗？”

“我不知道，看不见，”罗玛尼鄙夷地看他一眼，“很重要？”

梅林笑了笑：“不。下棋吧。”

 

画像下方的金色圆盘翻转三百六十度，露出背后那张棋盘。长廊上，无止境的马蹄声忽然消失了，四周安静无比。

罗玛尼狐疑地环视，发觉骑士铠甲的手臂都已放下，改为以长剑拄地。

“你喜欢哪把剑？”梅林问罗玛尼。

“你要和谁下棋？”罗玛尼反问他，“我怎么觉得，这不是下楼的路……”

“只要下赢这幅画，她就会放你下楼。”梅林抓抓头发，“干嘛这样看着我？我也只是第二次下而已。”

“真的吗？你不是去过六层？”

“也是这么下去的。”梅林眨眨眼睛，“没有例外。但这次的棋子，要由你来选。”

罗玛尼当然不信他那些话。探险者讲究经验，意思就是多做多错，在哪儿怎么走，到哪儿做什么，是拿性命换回来的——此话一点不假，虽然也不算好事就是。如果人们在迷宫中丢了性命，只要一个牧师，或者队友可以搜集他的血液和骨肉带回地面复活。次数最多的探险者曾经丧命三十多次，现在还有些后遗症。那人据说讲过这么一句话：不要做第一个迈步的人。

“我看着差不多……你认为呢？”罗玛尼措辞非常小心。

“我的意见不被采纳，她不许我选棋子，”梅林耸肩，“只有你了。选一把剑，放到圆盘边那条凹槽里。动作要快些。”

我本来不想干的。罗玛尼反复想。每套铠甲都不一样，他看得眼花缭乱，随手抓了一把放在凹槽上。那把剑剑身很宽，剑桥上有金色的条形图案，梅林看了一眼，已经是胜券在握的神情。

“为什么她不许你选棋子？你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罗玛尼不解地问。

“不是说了，我赢过一回，你能允许别人选再赢你一次吗？”梅林意味深长地说，“虽然你会……我猜的。你比大部分人宽容一点。”

罗玛尼侧着头想了一会儿，有些高兴：“你真这么想？”

“显然是的。”梅林将剑柄卡入凹槽，“开始吧。我执白棋。”

棋盘上升起清一色白的棋子。最前方，八面旗帜一字排开。

梅林志在必得，好像打开这扇画像之门是迟早的事。他说：进二，罗玛尼立刻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啸声。她就在附近，宛如一条盘踞长廊的亡魂，不断发出惨叫。她的声音那样复杂，而且刺耳，像是三个女人同时咆哮。

“滚出去！”女人愤怒地说，“你这无知大胆的人，已冒犯了我一次！”

“可不止一次，”梅林将兜帽拉低，罗玛尼分明觉得他是在回避画像的视线，“到您了，夫人。或者我替您说，黑子进二，跟着我选白车走左，你选黑马走右上，我的骑士一直向前，我们会在运河的边缘碰面……对吗？”

咆哮声顿时放大数倍，罗玛尼捂住耳朵，对梅林做口型：看你的棋盘！

我在看！梅林用口型回答。

你少了一颗棋！罗玛尼示意梅林将视线放在棋盘右侧，那里有一个空位，白棋少了一颗。罗玛尼尽可能把口型做得清晰：你的白棋，少了一颗！

走廊里的声音几乎是在哭嚎了，梅林忍无可忍，也捂起了耳朵。

正常！他努力传达这样一种信息，又指指画像：她就是这样！她在偷我棋子！

罗玛尼楞了一下，空中的声音同样察觉到。棋盘上，一个白兵被砍翻在地。

走廊里传出轰然闷响，罗玛尼看见一具空铠甲倒在地上，血从甲胄的缝隙间淌出，慢慢流向他们。

“这是你的把戏，夫人，”梅林将自己的主教移动过去，“我赢过你一次，你就不守规矩，我们之间的棋局没有公平可言。”

“你不应该来这座城，这里不欢迎外人，”女人恶狠狠地说，“活人不应造访死者的国度。”

梅林却摇摇头。“你认为迷宫只属于死者，为什么？人在迷宫以外的地方死了便是死了，在这里死去却能复活。这里是没有死亡的地区，你却认为这里属于死者。是什么让你这样想，夫人？……主教右上二，我过来了。”

那问题至关重要，女人不再回答了，只是夺走梅林的棋子。每少一颗棋子，就有一具铠甲倒在地上。血水淌满长廊，罗玛尼的靴子也沾到一些。他已经没法不去想这里发生的事，也许那些铠甲都是魔物，可打斗声是真的，他们像是在下一盘活人的棋。

他记得梅林说，宫殿里曾经有一场大战。也许那是上一次棋局，也许是更早之前……不论哪个，都不影响一件事：人的血是热的。

地上的血也是热的。

恐怕这是杀人游戏，罗玛尼绝望地想。他的二级徽章可能会被梅林连累，从此打回空白。往后若是运气好，还能找到一两个新手陪他下来，运气不好，他就要永远跟梅林这种来路不明的人绑在一块儿，既挣不到钱，也没有职业操守，成为万人唾弃的黑户……

棋盘上终于没有白棋了。

白主教斜行靠近黑皇后，几乎是立刻被砍杀，梅林夸张地拍了一下腿，直到此刻，罗玛尼才意识到，他也许根本不会下棋。

“你根本就不会下棋！！”他想起什么，一把抓住梅林的斗篷，“这是跳棋吗？第一步是士兵进三啊！”

兜帽下，梅林一脸自在。“是吗？天啊，那我是要输了！”

画像中的女人发出刺耳的大笑声，“你从来没有赢过，到深渊去吧，废物！”吼声之大，甚至将长廊地面完全撕裂开，罗玛尼还没来得及抓住墙壁，脚底一滑就掉进了深渊。无数铠甲随他们一起坠落下去，猩红的血、打翻的黑棋……幸好没带胡萝卜来，否则他们坠下时还有被尖角插中眼窝的风险。

“我求你了！！！”罗玛尼的惨叫声回荡在宫殿内，逐渐远去，“你根本就不会……”

地板咔哒一声合拢。刹那，宫殿内光源全数熄灭，只剩一点亮光，是梅林带来的油灯。那幅画像掩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烛火再亮起时，铠甲又高举武器立成了一排。

 

“我把灯留在上头了，失策失策！”梅林大声说，“也没带零食！你带零食了吗，罗玛尼？”

“我把我的头留在小酒馆了！”罗玛尼的大叫中带着一丝疲惫，“还有眼珠！否则绝不会跟你组队！”

“别这么说，你让我记住了跳棋第一步要走三格！”

“我的人生也想倒退三格！”

“那就算了，我还不能答应你这个，”梅林哈哈大笑，“你是不是要去四层？”

“我正在去地狱的路上……”

“不不，你是只想去四层，还是想去更深的地方？罗玛尼，告诉我，为什么你想征服迷宫？你不该是这种人才对。”

“咱们才认识没几天，不要说得那么了解我，”罗玛尼叹了口气，“为什么我们还在下落……起初是为了挣钱，现在我还想证明一件事。”

“能猜到。”梅林悄声说，“我真聪明，这让我困扰。”

“你不一定能想到……不觉得奇怪吗？迷宫里死去的人还能复活，可人死了就是死了，要是人人都有更多机会，不就很不公平？世上不该存在起死回生，人只能活一次才对。”

“你是对的，”梅林笑道，“这很聪明……人当然不该起死回生，人只活一次，才因而为人。”

他紧紧抓住罗玛尼的胳膊。“我们要落地了！”梅林大声说，“其实我只是想问你，你要找的东西在不在四层？如果不在我们就不回去了！”

风声越来越响，罗玛尼也不得不大声咆哮：“回去哪儿？！我们都快摔死了！”

“不要呼吸！有沙子！”

“啊？我……”

砰一声巨响，罗玛尼撞在柔软的东西上，尽管已经柔软得像女人的胸脯，仍令他眼冒金星。

气流声鼓动他的耳膜，一片云载着他们移动。梅林念动咒语，魔杖顶端发出璀璨的白光。罗玛尼花了一会儿才恢复视力，震惊地发现他俩躺在一只雄壮飞禽背上。

“这是……这是！”他惊叫道，“吃了我队友的……”

光芒更盛，梅林举高魔杖，示意罗玛尼向下看。浓密树林内，隐约可见魔物移动带起的连锁抖动。平原是被火烤过的焦黑，一条河流从正中央穿过，将地面划分为南北两部。

“谁说从棋盘下面走不行呢，我们至少省了一层楼的功夫。欢迎来到迷宫第五层，死亡的国度。”

梅林从口袋里摸出两根胡萝卜，用力抛向右前方。猛禽一口咬住萝卜，航道也随之偏移十度左右，罗玛尼目瞪口呆，总算意识到花费60银币买来的胡萝卜有什么用。

他们用五根萝卜做饵，引诱猛禽降落在一片巨岩上。

罗玛尼看着那双钢铁似的翅膀逐渐远去，唏嘘万分。“它居然不吃我们？我的队友就被吃得一干二净。”

“它是在三到五层外围往返的鹫，只吃有灵魂的东西。”梅林漫不经心地掸去斗篷上的沙土，“你的前队友不幸属于其中。”

迎着罗玛尼睁大的眼睛，梅林把兜帽拿下来，摸摸被风吹乱的头发。“在外面，灵魂是灵魂，但在这里，灵魂就是生命，如你所言，人的生命只能有一次。那你觉得我们现在还有吗？”问完，自己也险些笑出来。

 

 

完